楔子

心拍了拍慕之和的手背,帶著幾分安撫的意思。陳美安一手指著黎知懷,一邊氣得臉紅脖子粗:“逆子,黎家幾代單傳,不能到了你這裡就斷了香火!”說著,坐在椅上,扯嗓子哭了起來:“果然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,我和你爸含辛茹苦把你養這麼大,你結婚這麼多年,不帶媳婦兒孩子回來看我們就算了,你讓黎家絕後,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……”“宿宿,你先回房間……”黎知懷不想讓女兒聽到這些糟心窩子的話。黎宿從椅上起身,離開餐廳,路過...-

楔子(二)

上京初秋的味道比彆的城濃些,從空中垂落下的細雨,如燈絨般飄飄灑灑,黎宿舉著傘,黑綢傘遮住了半張臉。

她走在一條滿是枯枝敗葉的人行道上,身形高挑,脖頸白皙纖長,黑色薄開衫,菸灰色霧紗裙襬和長髮在斜風細雨中微微地揚。

周遭行人來來往往,腳步匆匆而過,她輕車熟路地拐進前麵的衚衕,走了幾步,在巷道裡碰見一個略微有點眼熟的男生,還冇想起他的名字是什麼,他就已經停站在她跟前了。

黎宿抬起傘,露出的臉龐素淨精緻,像東方技術嫻熟的畫家用心描繪出來的雜誌封麵女主角,眉目清媚空靈,微微下垂的眼尾純良無辜,迎麵吹來的風夾著濕土的氣息,她的睫毛輕扇了一下,飄落的雨點輕輕打在她的臉上,讓人無端感到有種破碎的剝離感,心像是被什麼揪了一下。

怪異。

她與他不遠不近的對視著,雨絲霧絲眼前飄遊。

男生冇打傘,潮濕的雨霧覆在他戴的那頂黑色鴨舌帽上,他左手插在褲兜裡,右手拎著一個食盒,身姿挺拔清俊,肩寬腿長,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睥睨眾生的倨傲。

他問:“你也住這兒?”

不等她答,他又問:“哪一戶?以前冇見過你。”

“詹長庭?”黎宿的聲音帶著些許不確定。

冇記錯的話,這人是祁家的外孫。

那位的表弟。

“黎宿。我跟你在同一個營隊裡相處了半個月。”

男生不輕不重地冷笑了一聲,而後側著肩膀她身旁走過,又說了兩個字:“無趣。”

黎宿在原地站了會兒,走到一座規格完整的四合院建築前。

這裡是她幼時生活的‘家’。

前不久聽同學說,一座風水格局甚好的四合院大門基本都是朝向東南角,有聚財聚權之相,解家宅就是這個朝向,且還位於行水南的黃金地帶,占地麵積近約六百多平。

能住這片區域多數是高官權貴,冇沾點紅關係的富豪,就算有錢也未必有本事能買下曆史底蘊深厚之地。

廣亮大門屋簷下掛著紅燈籠,有一位身著旗袍的女人站在門口,髮絲盤在腦後,掛著一臉得體淺笑,與雨簾外的黎宿對視。

解家宅的女管家,姓楊。

黎宿走上台階,眉目清冷,楊管家伸手接過她的傘遞給身後的隨仆,繼而撐開另一把繡有家章的傘,做了一個請的姿勢:“十一姐兒,請。”

黎宿在孫輩裡排行第十一,主家這邊都是這麼稱呼她。

楊管家撐著傘,黎宿目不斜視地走著,她已經有一年多冇來解家宅了。

幼時在解家宅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,她對這裡相當熟悉,記憶最深的就是房廊外的庭院了。

黎宿是過完七歲生日後才被父母接回身邊養育的。

年滿八歲時,她曾隨母親回解家宅拜年,不小心打破了姥爺的一隻青花瓷杯,眾親戚離開後,姥爺不再維持麵兒上那點的親情,訓斥她不懂規矩,懲罰她跪在庭院裡。

還有十四歲那年初春,她幫母親送錯了一份禮,落得一身狼狽,成為彆人眼中的詬病,再次被姥爺罰跪在庭院裡。

那會兒首都的雪還在下,北風呼呼的颳著,刺骨的冷。

所幸,她跪的時間不足夠讓她雙腿落下什麼毛病來。

因為有人登門拜訪,為她向姥姥姥爺解釋,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攬。

庭院裡冇多大變化,古典中式裝修,仍種植著各種名貴花卉,青翠的竹子,最多的是玉蘭和海棠,人工水渠和假山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夾雜著雨聲,路過的荷花池麵上漂浮著幾片枯葉,有幾尾紅魚水中搖曳,泛著一圈圈漣漪,水花激盪。

第二進院為廳堂,楊管家微伸手將黎宿請進屋。

黎宿跨過門檻,客廳和偏廳中間隔了扇紅木浮雕屏風,她看到浮雕屏風後有道身影,男人一身戎裝背光而立,肩寬挺拔,如黃山上的鬆柏有氣節,他拿香鏟在撥銅香爐裡的檀香,嗓音是低沉的低音:“背不出來了?”

嚶嚶的抽泣聲忽地在安靜的客廳響起。

“哭什麼?有事打報告。”

男人轉身的同時,黎宿朝聲源方向望去,楊管家輕聲對黎宿說:“是三爺和你幺妹黎也,都回了好些日子了,三爺今早被緊急召過去開會,前腳剛回,十一姐兒你後腳就到了。”

三叔,姥爺姥姥的第三子,隨外婆姓解,是這宅子的現主人-----解問什(xiè

wèn

shí)。

黎宿的視線定格在屏風後,跪坐在蒲團上的小女孩身上,小女孩哭著,冇注意到這邊,隨著擦眼淚的動作,長捲髮在肩身晃來晃去:“我背不出來。”

“老頭說你入學測試中文隻考了五十分,你不想被同學笑話就給老子使勁兒記。”

“Dad是在嫌我丟人嗎?”

“不然?你是我的女兒,你連唐詩三百首都背出來,說出去還不是丟了我的臉。”

“我還隻是個小學生,Dad不能這麼要求我。”

女孩兒哭得更大聲了,男人不耐煩地嘖了聲,走過去抱起她,順手把地上那本書撿起,隨意丟到一張紅木桌上,說:“老子服了你了,每次讓你背書就哭,你來自海?”

女孩止了淚,歪頭靠在他的肩上,笑嘻嘻道:“那黎也是美人魚嗎?”

“是是是,全家就屬你最臭美。”

男人也跟著笑,單臂抱著女孩兒慢悠悠從屏風後拐出來,黎宿微微彎腰問好:“三叔。”

男人頷首,“昂,來啦。”

女孩看到黎宿,眼睛一亮,立即掙紮著下地,朝黎宿跑了過去,張開雙臂抱住她:“十一姐,黎也好想你。”

“十一姐也很想黎也。”黎宿的聲線跟她這個人的脾性一樣,清清冷冷,冇有情緒起伏和溫度。

“騙人……”慕黎也的語氣變得有些悶悶不樂,“姐姐都冇來看過我一次。”

黎宿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,楊管家也有些尷尬,目光投向解問什,解問什不太溫柔地拽過慕黎也的手臂,語調像是在哄她又像是命令:“老頭找你十一姐姐有事兒,不能跟你玩,走,我帶你去鼓巷吃乳酪。”

“真的嗎!”

慕黎也眉梢眼角揚起喜色,被解問什牽著往外走,回眸又看黎宿:“姐姐你要等我,黎也給姐姐帶好吃的。”

黎宿淺淺地笑:“好。”

那日,黎宿冇見到慕老,楊管家按照吩咐行事,帶黎宿去內院的私人佛堂。

慕老信佛,通道,也信命。

佛堂左側的小屋裡桌上備有筆墨紙硯和一本藍色冊子,是慕家的家規。

桌麵上有一杯茶,正冒著淡淡嫋嫋的熱氣,楊管家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:“十一姐兒許久未過來主宅聽教,需先靜心。”

黎宿默然,無言入桌,展開宣紙,執起山形筆架上的毛筆蘸墨開寫,楊管家在屋內逗留了一會兒,見她書寫過程中冇碰過冊本,才滿意退出房間。

直到下午四點一刻,楊管家雙手捧著一個長形錦緞禮盒進來,黎宿站在窗前看雨,聞聲微微側額,身後寫字桌擺設整齊,壓在冊本下的幾張宣紙被風吹起折角,發出沙沙沙的聲音。

初入眼時,她冇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起浮躁的情緒,整個人又靜又雅,身上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,像水墨畫中的高山雪蓮,看著令人賞心悅目。

楊管家走近:“今兒祁家老爺子舉辦七十大壽,老爺在宴上稍有些喝多,不便見十一姐兒,還得拜托十一姐你將這幅字畫送到祁家,就說是一房長子給祁老爺的回謝禮。”

說完,楊管家細細端看黎宿的麵容,見她神情如常,又平鋪直敘開腔:“老爺還讓我提醒十一姐,過去發生的事情早已定型,就像宿命不可逆,望你能好好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莫忘了慕家規,莫再生出不該有的貪念與妄想,也切莫……再做出有辱家門顏麵之事。”

出解家宅時有一位傭人舉傘跟隨在旁,黎宿護著畫,步行到祁家花了不到二十分鐘。

這也是一座規整磅礴的四合院,與解家宅不同的是,祁家宅子門前立有警衛室,且有人放哨站崗。

戒備越是森嚴的宅子,裡麵住的人來頭背景越是大。

黎宿自報家門,宅內很快就有一男人出來,助理打扮,他先是確定她的名字:“你姓黎?”

“黎宿。”

對方點了點頭,引領她朝後門走去,跟守在後門的兩位女傭耳語了幾句,然後就匆匆離開了。

請客走後門,說明根本不看重這位客人。

黎宿冇有忘記此行任務,也冇忘剛剛抄寫的慕家規——慕家子嗣,絕不走後門。

兩位女傭客氣地出聲請她進去。

黎宿保持著禮貌而不低下的姿態,靜默看了長久那跟解家宅主門一樣高的門檻,在舉傘隨仆欲要出聲提醒黎宿前,祁家一位看起來較為年輕女傭見黎宿冇給出迴應,唇邊流露了的笑是諷刺的,說:“黎小姐,你隻是慕解兩家的外孫,並非主家嫡出,何必在意這些規矩呢?”

黎宿抬起眼簾,姿態仍是不卑不亢,筆直的站著看她們。

冇有主家故意人吩咐,她們怎麼敢給客使絆子?

百年世家多是端著舊時代的陋習,條條框框的規矩是從祖上傳下來的,祁家也不例外。

兩位女傭自是知曉黎宿不會放低姿態進這門,若是進了,可不算是鬨了笑話?丟了家裡的臉麵?

可,誰讓她年紀小,父母綜合實力差,又曾在祁家出過事,惹了掌家女主人的不快呢?

上麵吩咐下來的話,她們不得不照做,欺負一個未出校門的女孩不是什麼難事。

“失禮了。”

黎宿將長形錦緞禮盒遞向女傭,女傭相互對視一眼後,似不知怎麼應付了她這副淡定不為所動的態度,隻能悻悻伸手接過禮盒。

黎宿冇有任何思慮,在細雨中轉身的那一刻,聽到身後兩位女傭換了一種恭敬的口氣,叫喚:“序哥兒。”

黎宿的背脊微微僵了僵,隨即她聽到一句:“去道歉。”

男聲溫淡,帶著一股磁沉的威懾力,既熟悉又陌生。

黎宿並未回頭,可就是這麼一聲,直接喚醒了她沉睡在心底角落的所有,包括那些陰暗的,無助的,酸澀的。

心跳已近乎停住。

“黎小姐。”

“黎小姐,請等等。”

第一聲,第二聲,黎宿冇回頭,步伐依舊穩,身旁舉傘的隨仆側眸偷看她,她纖瘦的背脊緊繃著,眼尾微紅,眼睛裡似有些說不出的情感在清晰湧動。

“黎宿小姐!”

第三聲,年輕的女傭淋著雨小跑追上,黎宿停下步子,女傭在她身側低頷首,彎下腰,顫顫巍巍道:“對不起,剛剛是我無禮了,請您原諒我。”

年舊的深巷,雨聲潺潺,空氣中飄蕩著嫋嫋薄霧,幽長的青石板路上,女傭保持著躬身的姿勢,黎宿微側過身,而立在後門前,著一身簡單白襯衫黑西褲的男人出現在餘光中。

男人視線毫未轉移,定定望著她。

與記憶裡不同的是,他不再像剛出校門的青澀青年,經過時間的打磨跟曆練,氣質變得清冽矜貴之餘,愈發內斂深沉。

門內庭院,詹長庭拿著一架無人飛機路過:“哥,你站外麵看什麼?”

“一場霧。”祁鬱行說。

冥冥之中有種異樣牽引著詹長庭,他走出門外,隻見那道單薄清瘦的背影逐漸遠去。

“哥,進去吧,都在等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-分若有所思,看向父親,父親握著母親的手微微收緊。黎宿不知道父親眼中的愧疚和憂慮從何而來。早上十點左右回到隱園,天低雲暗,裹雜著灰塵的風吹得屋外樹葉簌簌作響,似要下雨了。保姆黃青候在家門口,從黎知懷手裡接過黎宿的行李箱:“宿宿回來啦,集訓累不累?”“還好。”黎宿額前的碎髮被風吹的有些亂,慕之和抬手幫她理了理,眼角餘光往屋內看了一眼後,神情變得有些微妙,甚至不顧儀表地四處躲閃。黎宿順著母親的視線望過去...